一般会半开玩笑地回答，我去修路了

35岁的刘伟，茶壶里泡着枸杞。见到我来，翻了半天，才不知道从哪里扯出一只纸杯。显然，这间租来的房子，并不常有客人造访。

我们第一次见面，是在八月的襄阳，汉江携着炎热穿城而过，桥墩上留下水位蒸发的痕迹。刘伟已经在这里待了六个多月，这也是他第一次在南方度过完整的夏天。“咱们的肤色对比很明显，”刘伟伸出黝黑的胳膊，比对着我的说，“一看你就是经常坐办公室的。”

其实，刘伟过去也是“经常坐办公室的”，他曾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金融系统研发，用代码和字节串起了职业生涯的第一个十年。后来公司上市未果，拿在手里的原始股失去了最初的诱惑力。随着35岁临近——无论是在主流认知，还是在个体想象中，对于很多程序员来说，35岁都是一道坎——有那么一段时间，他产生了“一种心灰意冷的情绪”，觉得只要抬头就能看到职业的天花板。

人生半坡，刘伟做了大多数人都会做出的决定：离开舒适区。2021年，他加入腾讯智慧交通事业部，并于今年转型做了交付架构师。

那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岗位，“不太清楚是做什么的，以为还是研发。”正式开展工作前，通过查询资料以及与同事们交流，刘伟才发现，自己要在一个项目链条中扮演更上游、同时也更复杂的角色。

过去这段时间，刘伟经历了转型的阵痛，也在踩过一个又一个“坑”后，走进了更加广阔的风景。在襄阳，身为北方人的他第一次亲眼看到大江大河，曾经的焦虑也在日夜流淌的汉江里逐渐缓解。

如今，越来越多像刘伟一样的程序员正投身到实体产业的数字化转型中，交通只是其中的场景之一。他们的故事或许可以作为一扇窗口，让我们从中看到数字技术与实体经济相互融合的缩影。

以下是刘伟的讲述：

我是今年3月份正式转型做交通交付架构师的。从那时候起，就有很多朋友问我具体在干什么。在解释我工作内容的时候，发现和他们总隔着一层。

其实也情有可原，说到自动驾驶，普通人很容易理解，就是车自己在路上跑嘛。但说到智慧交通，理解成本就比较高了，因为很多场景是普通人看不到的，尤其是现在，很多地方还停留在试点阶段，没有大规模推广应用。

后来再有人问我，我就懒得详细解释了，一般会半开玩笑地回答，我去修路了。有次在襄阳的出租车上和司机师傅闲聊，说起我的工作，他的第一反应也是，“你是修路的？”那语气仿佛是在说，你一个修路的，端着台电脑干什么？当时我干笑了两声，算是默认了吧。

我的确是修路的，不过修的是一条看不见的数字道路。具体来说，我目前负责腾讯在襄阳的车联网先导区和智慧交管项目。车联网先导区就是对道路进行智能化改造，通过雷达、摄像头这些设备去感知实时的交通信息，再传输到后方的云平台，利用各种引擎算法去支撑上层应用的开发。智慧交管主要基于车联网先导区项目中沉淀的数据和能力，去支持城市交通管理的智能化改造。比如说怎么让信号灯系统更聪明，根据交通流量的情况决定红绿灯时长，做到车辆和行人都少等灯。

在襄阳车联网先导区，我们和生态伙伴开发了一款基于泛V2X技术的app，简单说就是把鬼探头预警、绿波车速引导、驾驶盲区预警等辅助驾驶的功能集成到了手机上。它最大的一个特色是车辆本身不用安装任何通信和感知设备，把这部分老百姓承担的成本转移到路上。我们有个同事曾打了个很形象的比方，“一辆十八手夏利，也能享受到辅助驾驶服务。”

这座城市的交通情况给我的感受是比较复杂的。一方面这里城区的大部分道路很宽阔，哪怕是非主干道，也有正反四条车道。在每个十字路口，都有很大的棚子，在下雨天或大太阳天的时候，等红灯的行人能躲避一下。在没有红绿灯的路口，很多司机碰到有人过马路时，也会主动停车等待。对于非一线城市来说，这让我感觉非常难得。

也有感受不太好的方面，就是这里的交通情况整体来说比较混乱，路上电动车很多，经常占用非机动车道，占用机动车道违规停车的现象也很严重，有些司机开车很猛，有些行人过马路不走人行横道……有次一个出租车司机师傅和我说，这些年襄阳的路越修越宽，但是交通情况并没有得到多少改善。

那时我想，这不正是一个了解用户需求的机会吗？就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车联网先导区，看他摇了摇头，说从来没听过。我就拿我们的泛V2X应用里的鬼探头功能给他举例子，人还没走出来的时候，驾驶者就能提前收到预警通知，并及时避让。

这样一说，就勾起了他的兴趣，问我这款软件从哪里能下载，他要发到司机群里免费帮我们推广。那种被认同的感觉，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。后来再有行业外的人问我是做什么的，我还会回答是修路的，不过会加上后半句，“让你们日常出行更安全、更方便。”

刚要转型做交付架构师的时候，一些人和我说To B的工作不好做，就算甲方骂你，也得笑着点头。当然，这种说法过于夸张了。不过，交通交付架构师和我之前从事的工作确实有很大不同。 

之前做程序员的时候，每个岗位分工和边界非常明确，产品经理提需求，程序员写代码，测试找bug，运营负责上线……我们不用去面对甲方，或者说，我们真正的甲方就是广大的C端用户。对于程序员来说，在一定程度上，我们是被这个完善的产品开发链条保护起来了。

其实软件公司一直也有交付架构师，但一般开发的是标准化产品，把成熟的产品交付给客户，对他们进行一些前期培训，之后上手就能用了，再往后就是一些日常的运维工作。但实体行业不一样，尤其是交通，它的变量太多了，路面上的信息时时刻刻都在变化，我们要需要去适配各种具体的交通应用场景。

所以从整体上来看，交通交付架构和软件交付架构是不一样的，我们身处项目一线，每天和业主（在交通行业，甲方又叫业主）一起办公，项目出了问题或者业主提出新的需求，压力会首先传导到我们这里，我们消化一遍，才会对接给后方的研发团队。

一个智慧交通项目会涉及到很多层面，有业主、总集（方案总集成商）、设备厂商、云厂商、通信运营商…… 腾讯在襄阳项目里参与的主要是软件和平台部分，要对终端效果负责，那项目链条中的很多环节都要交付架构师去沟通调和。就像打仗，我们既是一线冲锋的兵，又是一名翻译官，需要在产品语言、业务语言和技术语言之间灵活切换。

为什么要掌握这么多语言呢？因为我们要和不同的人保持同频交流。比如我刚来做交通的时候，有次业主提了一个需求，不对，准确来说只是一个痛点，“系统太多了，登录起来很不方便”。到了我这里，我得先从产品角度去考虑要怎样解决，再从研发角度构思怎么写代码，后端、前端、测试、运维，基本上一个人全都做了。

如果只是自己干活还好，对我来说，去协调不同的人，才是最大的困难。过去做研发嘛，很少跟人打交道，社会经验少得可怜。其实我这个人基本上满足外界对程序员的一切想象，性格木讷，不善交流……所以刚转型时，我心里还是挺犯怵的，老婆很了解我，她也担心我能不能行。但我这个人也很喜欢冒险，加上项目上有需求，怵怎么办，硬着头皮也要上。

我到襄阳时，项目处于早期，真花了不少时间去适应、磨合。记得刚到那边就遇到了一个难题，我们和设备厂商用的高精定位坐标系不一样，我要说服对方来匹配我们的。但腾讯和设备厂商没签合同，人家会想：我自己坐标系用的好好的，干吗要更换？

这时候能怎么样？只能一遍又一遍去磨，在有业主和总集的会议上摆事实，讲道理，私下里也去找相关负责人说好话：嗨，哥们儿，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项目，能有什么大事呢？你们要怎么做，我全力配合你们……把嘴皮子磨破了，好在最后事情也解决了。

我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，有次我回家，老婆问我为什么有事没事总是在笑。我很诧异，赶紧去照镜子：我在笑吗？

总的来说，我身上还是残留着研发时的思维和影子。

好的一面，做技术出来的人，身上或多或少都会带有一些浪漫色彩，会想着怎样用技术解决现实里的问题。我们住的地方离项目部不远，我常常会骑共享单车或步行上下班，有时候看到一些交通乱象，比如闯红灯、行人乱穿马路……还有一次，我看到三辆车在路上连环相撞。每当这时，我就会想，我们的系统能解决吗？我也会经常跟后方研发同事交流，虽然短期内可能不会去做，但是想法一直在留在脑子里，我想总有一天会用到吧。

也有不好的方面，每个程序员都是被需求推着走，来了事情就急着去干。应该说这是个优点，但真的要分场合。

转型做交通交付架构师后，有好几次与合作伙伴开完会后，我都非常懊恼，怎么这件本不该我做的事又落到了自己头上？因为我不只代表个人，我对接的也不都是公司内部同事。就像我说的，交付架构师更像一架沟通前方和后方的桥梁，涉及到公司层面的很多人力、成本以及整体进度：做好粘合剂，又分清边界，这点十分重要。 

有些没做过研发的同事会对程序员这个群体非常好奇，常常会问我之前是不是总通宵加班。其实程序员真的没外界想象的那么可怕，一般都是有产品或系统需要紧急上线时才会连夜赶工。

在襄阳我也熬过几个通宵。业主要求一个系统明天上线，但有些问题一直没调试好。交通运营中心下班后，我和研发、总集和设备厂商一起调试，发现从感知、计算到孪生，好像每个环节都没有问题。大家犯愁的时候，我进后台看了看正在运行的程序，发现是网络延时不稳定，又紧急拉上通信运营商，最后一直弄到了凌晨四点。

其实我现在的工作和之前的节奏差不多，就是不停的去抓系统的bug。拿我们开发的泛V2X应用来说，每个功能点都要不断的去打磨。去道路上跑测试，验证每个功能触发的准确性和及时性，就是我工作中的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
路测一般是在车里进行，但一天连着跑五六个小时，眼睛要不停的在手机和电脑屏幕之间切换，看功能触发、列问题清单、比对后台情况，需要一直保持一种僵硬的姿势，长期下来腰还是有点受不了。我有个90后同事也总是开玩笑说：我还没结婚啊，腰得省着点用。

话虽这样说，每次去路测时，他还是有说有笑的。像鬼探头这种场景，需要我和同事配合完成，一个人开车，一个人扮演行人，行人忽然从驾驶员的视线盲区里冲出来，看app会不会及时预警。这种场景模拟挺危险的，我们一般会早起一些，在清早大家还没上班的时候，选择一个车比较少的这种路口来测试。

算起来我来襄阳已经有大半年了，完整经历了襄阳车联网先导区从0到1的过程。今年9月，项目经过了初步验收，后面这款泛V2X应用会正式上线到手机的应用商店，所有人都能下载使用。

我此前从没来过襄阳，只在金庸的武侠小说中读到过，里面像郭靖、杨过这些英雄在战场杀敌的故事令我非常向往。可我就是个普通人，来到一座陌生的城市，能通过自己的工作给这里的人带来哪怕一点点改变，也就够了。

有次凌晨五六点的样子，我和同事跑完路测后去汉江边散步，那时已经有很多晨练的人。我问他，你在襄阳这么久，见过凌晨的汉江吗？他有点不明所以，问我是不是想家了。不知道为什么，那时候我的眼睛真的湿润了起来，这也是我到襄阳后第一次想要流眼泪。

听老婆说，每次我出差，儿子都会掰着手指头数我走了几天。去年我来腾讯的时候他才两岁，正学着数数，从1数到5，其实他只能数这么多了，好在数完了，我差不多也就回家了。今年，他能数到100以内了，我出差在外的时间也更长了，上次我在襄阳待了两个月，老婆说，那也是他第一次数数超过50。